“鬼故事”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看

2021年06月10日18:35:46

人思量鬼的方式,也反映他如何思量自己人身后未必是鬼,鬼后面则肯定有人。
  我不爱听鬼故事,我喜欢的是相声。有一个传统相声叫《无鬼论》,说一个人在路边上吊死了,本着死尸不离寸地的原则,治安官在死者手中插进点燃的香,结果吓昏了路人的故事。让我觉得有趣的是,这两类人竟如此不同:路人怕鬼,见到随风飘逸的尸身就瘫;而治安官不怕鬼,看见魂飞魄散、落荒而逃的人,反以为是吊死鬼乍尸,伸手拔腿要去擒拿。
  鬼的事情无关信仰,民间一面盛传鬼吹灯、鬼索命、鬼打墙的事情,一面则渲染捉鬼的道人、逆鬼的勇士的事迹。正是由于传说中可以畅行两界无阻,从水瓮里探头,从泥土中伸手,人们默认了它们(在想象中)的存在,不必非得下到阎王殿里踏访,活着的时候就有大把的机会可以识其面目。
  栾保群先生考证说,中国第一起有记载的尸变出自《史记酷吏列传》,酷吏尹齐死后尸体飞起,逃回老家归葬。正因为古书留下了这类奇闻逸事的记载,鬼之有无便也与耶稣基督是否确有其人那样,成为没有解答必要的问题。
  而这些古籍也一再表明鬼是此世的常客,过着与活人一样的生活,甚至连躲猫猫的习惯都一样只是鬼之参与人事会抱持某个特定的目的:最常见的是索一条活人性命。鬼故事虽然汗牛充栋,但中国文化里从未形成过一个超验的、能够涵摄现世之外的其他可能性的诠释体系,关于冥府的描写不少,民间白事会上都传颂着阎王爷好见,小鬼难搪,但从未出现过但丁《神曲》这样直面死后世界的巨作了。栾保群先生收集了溺鬼、吊死鬼、讨债鬼、恩仇二鬼、尸变等十数种鬼的种类和行为方式,这些鬼多是阳间之人或主动或被动地纳入到自己身边来的,他们各自为政,像活人一样奔着一个冤仇或一点实惠而来,一旦愿望满足了就飘然而去。
  所以说鬼从未离开过人,人思量鬼的方式,也反映他如何思量自己人身后未必是鬼,鬼后面则肯定有人,到底把鬼交到了人的手里。也许那些靠说鬼故事取乐、爱看别人惊恐万状的样子的人,其实要么是在借鬼来证实自己的胆量,就跟不管不顾去抓乍尸的那位一样,要么是把自己的怯懦拿给别人分摊。栾先生在他的序言中有一句总括:即使是至高的革命权威,实际上对草民的基本物质和精神需求也起不了消灭或扭转的作用。想起来,上世纪50年代那会儿大家都信誓旦旦地说:现在没有人信求神拜佛这套了。但是四十年过去,第一批富人浮出水面,寺院里香火比什么时候都旺,因为对于普通人而言,对前路的未知焦虑,那种海德格尔所谓的对死亡的畏感,都是不可消弭的。而现在,畏感尚在,鬼的存在也同对世界末日的影视戏说一样得到了娱乐化的放大,并不排除仍有大量虔心收集鬼话的爱好者,不过想如蒲松龄那样靠鬼来警世,则是断然不可能的了。
  深挖古籍者免不了要出些惊人的成果,栾保群先生把《万象》上零散的谈鬼篇什结成《扪虱谈鬼录》一书,配上插图后竟然蔚为大观,不由让人嗟呀作者工夫下得之深,古籍里的宝藏之富。栾先生与一般说鬼故事的人的区别在于,他能把奇闻轶事进行有系统的梳理,展示其融入中国人衍变至今的文化思维的一部分的过程,鬼的性格就是人的性格的正面或扭曲的投射,鬼在人心中的存在直接介入了传统道德体系的形成。而今天的中国人既丢了古人的鬼神从而不晓何谓现世报,又没能认真地思索西方的上帝,因而也难以指望来世的寄托。
  前年我看新版电影《画皮》,感慨经典的鬼故事已成多角恋爱肥皂剧,蒲松龄原作中女鬼的狰狞面目完全不见了,王生之妻舐唾替丈夫赎罪的严厉教训,被那种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的大团圆结论所取代。看多了如今的这种拿女色和乱恋做经典添加剂的滥俗做法,也不能不有几分怀旧涌起。即使往日是那样不成体系的鬼故事,现在也能反衬出无鬼人心的乏味。